1993年3月,江蘇省連云港市東??h尹灣村漢墓出土了《神烏賦》。因《神烏賦》顯示的思想與騷體賦、散體大賦、抒情小賦等多有不同,一經(jīng)出土,立即引起學界的關注。如揚之水認為,《神烏賦》“用幽咽憤悱的敘事體寫出前漢由盛而衰之際小民的怨苦”(《〈神烏賦〉谫論》,《中國文化》1996第14期);萬光治認為,“《神烏賦》的作者一方面對神烏的選擇暗寓微諷,深寄嘆惋,另一方面卻又有無所適從的悲哀,流露出十分復雜的心態(tài)”(《尹灣漢簡〈神烏賦〉研究》,《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97第3期);馬青芳認為,“《神烏賦》是一篇以表現(xiàn)社會動蕩、人民生活??酁橹嫉淖髌?,它借雌雄二烏的遭遇,真實地反映了西漢末年百姓的生存狀況”(《〈神烏賦〉的生命價值觀及其悲劇意義》,《青海民族學院學報》1997第3期);潔芒認為,該賦“鮮明地突現(xiàn)出辛勤的勞動者受到不勞而獲者無理侵擾和傷害這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主題”(《尹灣漢墓出土〈神烏賦〉初探》,《內蒙古師大學報》1998年第1期),等等。這些研究在關注《神烏賦》思想及價值取向的同時,肯定了它在漢賦中的地位。
不過,任何的思想研究都離不開作品產生的時代。從內容上看,《神烏賦》在敘述雌雄二烏孝養(yǎng)其親的故事時,刻意宣揚了漢王朝以孝治天下的思想。鑒于前人對這一問題多有忽略,現(xiàn)分述如下。
其一,《神烏賦》的作者宣揚了漢代以孝治天下的禮樂思想?!靶ⅰ笔菨h代禮樂刻意宣傳的內容,古代一向有“王者未作樂之時,因先王之樂以教化百姓,說樂其俗,然后改作,以章功德”(《漢書·禮樂志》)之說。在漢武帝“定郊祀之禮”(同上)以前,漢高祖劉邦之姬唐山夫人寫下的《安世房中歌》是漢王朝最重要的禮樂。問題是,《安世房中歌》是如何“以章功德”即宣揚漢家功德的?沈德潛精辟地指出:“首言‘大孝備矣’,以下反反復復,屢稱孝德,漢朝數(shù)百年家法,自此開出?!保ā豆旁娫础?,中華書局2006年版)這一論述可謂是不刊之論,《安世房中歌》開宗明義,以“大孝”領起,開出了數(shù)百年的家法,乃至于以孝治天下成為漢王朝既定的治國理念。在這中間,以孝明德,“‘孝’‘德’是西漢最初的禮樂文化,借助于‘孝’‘德’,把宣揚西漢君權神授、皇權至高無上的內容統(tǒng)一起來是《安》的基本出發(fā)點”(張強《〈安世房中歌〉教化思想考論》,《江蘇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受其影響,《神烏賦》敘述強調“孝”這一意象時,在一定的程度上折射了漢王朝禮樂建設的成果。
其二,以孝治天下是漢代不可或缺的統(tǒng)治術。一是漢代君主是“孝”的身體力行者。沈德潛有“累代廟號,首冠以孝”(《古詩源》)之說。劉邦以后,漢代的君主均以“孝”為廟號,張揚了“孝”在統(tǒng)治中的地位和作用;二是漢代治《孝經(jīng)》蔚然成風,不但有專門的研究機構,而且出現(xiàn)了“凡《孝經(jīng)》十一家”(《漢書·藝文志》)的盛況。其中,長孫氏、江氏、翼氏等開山立派,對普及《孝經(jīng)》起到了推動的作用;三是漢代以“孝”為評判個人行為和擔當?shù)牡赖聵藴?。如《漢書》臧否人物時,以“孝”為價值評判尺度,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的世風;四是漢代實行“舉孝廉”等選官制度,這一制度推行后,進一步明確了以孝治天下的用人思想路線。如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十一月,漢武帝有“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漢書·武帝紀》)之舉;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十一月,漢武帝下達了“舉孝廉”的詔書,將“復孝敬,選豪俊,講文學,稽參政事,祈進民心,深詔執(zhí)事,興廉舉孝,庶幾成風,紹休圣緒”(同上)等視為重要內容。在此基礎上,有司表態(tài)道:“今詔書昭先帝圣緒,令二千石舉孝廉,所以化元元,移風易俗也。不舉孝,不奉詔,當以不敬論。不察廉,不勝任也?!保ㄍ希┰跐h代君主的推動下,“孝”深入到社會的各個層面。需要補充的是,漢代實行“舉孝廉”的選官制度始自董仲舒,如史有“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f?!渡駷踬x》的寫作年代發(fā)生在西漢中期以后,作者刻意地宣傳“孝”,應與漢代推行以孝治天下的政策密切相關。
其三,漢代統(tǒng)治者提倡敬老之風,如史有“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玉杖,餔之糜粥。八十九十,禮有加賜”(《后漢書·禮儀志中》)之說。君主將玉杖授予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并予以優(yōu)待,除了明確地宣示尊重老人的態(tài)度外,更重要的是倡導孝道。如檢索尹灣出土的漢簡《集薄》,東海郡共有2823人被授以玉杖。東??さ仄挥?,遠離政治統(tǒng)治的核心區(qū)域。據(jù)此當知,在漢代君主的推動下,行孝作為道德評價和社會評價的基本標準,已進入尋常百姓家及深入人心。裘錫圭先生論《神烏賦》作者的身份時,有“顯然作者是一個層次較低的知識分子,而且是在民間口頭文學的強烈影響下創(chuàng)作此賦的”(《〈神烏賦〉初探》,《文物》1997年第1期)之說?!渡駷踬x》的作者出生于社會下層,作品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民間的思想情緒。在這中間,《神烏賦》以“孝”為著力點,刻意營造和渲染感人的藝術氛圍,既與社會群體確認“孝”這一道德倫理相關,同時又與統(tǒng)治者重新發(fā)現(xiàn)“孝”在政治統(tǒng)治中的價值相關。進而言之,當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左右世風及成為集體意識時,“孝”勢必要左右社會群體的思想,并支配人們的行為。
其四,《神烏賦》宣揚孝道與漢武帝定儒學于一尊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孝”是儒家仁學思想的外化形式,儒學顯于朝廷以后,漢武帝提倡孝道,主要是強調服從君主的絕對意識,進而以“忠”規(guī)范臣民的思想行為。如《神烏賦》只有六百多字,但在有限的篇幅內作者不厭其煩地引用《孝經(jīng)》《論語》《詩經(jīng)》等,全方位地詮釋了儒家以“孝”明仁、以“孝”明德的思想主張。又如《神烏賦》的開頭有“蠉飛之類,烏最可貴。其性好仁,反哺于親。行義淑茂,頗得人道”等語,以此為敘述起點,神烏之“孝”成了“仁”的載體?!胺蛐ⅲ轮疽?,教之所由生也?!保ā缎⒔?jīng)·開宗明義》)“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則民是則之?!保ā缎⒔?jīng)·三才》)“孝”是道德的本根,凡有孝德者必有諸德,如孔子有“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之說。在宣揚“孝”的過程中,《神烏賦》借用雌雄二烏頌揚了以“仁”為核心的儒家思想,在作者的反復強調下,雌烏成為“內修”的典范,具有了“君子”的特質。
其五,從表面上看,《神烏賦》以對話體敘述雌烏臨終對雄烏的囑托,旨在強調家庭倫理,但如果放到更大的背景下關注其思想,則應該說《神烏賦》從一個側面回應了漢以孝治天下的思想。“大漢繼周”(《漢書·禮樂志》),漢代像周代那樣,繼續(xù)以道德倫理為政治器械。在這中間,《神烏賦》中的“孝”作為家國之間的平衡點,承擔了維護業(yè)已建立的社會秩序的責任。從某種意義上講,《神烏賦》塑造的神烏形象,在一定的程度上回應了漢代以孝治天下的思想。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神烏賦》選擇神烏為故事敘述的主人公,與烏是“孝”的歷史文化符號息息相關。如《說文·烏部》有“烏,孝鳥也”之說,烏是“孝”的外化符號。在《神烏賦》中,作者宣揚“孝”既有對歷史文化的認同,同時又是在自覺或不自覺的狀態(tài)中接受了漢以孝治天下的思想,接受了儒家以孝為天地之經(jīng)義的思想。進而言之,《神烏賦》敘述神烏故事時,以“孝”冠之,從一個側面顯示了社會運動的軌跡及文化心理變化的過程,揭示了一個時代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思想支配社會群體意識的歷程。
(作者:董立梅 張 強,分別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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