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膠東半島,海草房是漁家常見的居所。海草房的外墻用的是石塊,采自海岸懸崖,屋頂用的海草,則是來自大海的饋贈。一座海草房,兼有山與海的特性。海草房沿著海岸線生長,起初是三五成簇,后來連成一片,便有了村莊。
在威海東楮島村,有一片保存完好的海草房,經(jīng)幾百年而不倒。在地圖上看東楮島村的地形,像一柄探入海中的長勺,村莊三面都被海包圍。沿著狹長的勺柄進入勺頭,是漁村的中心位置,在這里仿佛瞬間便置身童話中的城堡群落。2007年,東楮島村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2012年,入選首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
按《榮成縣志》載:“邑中罕見瓦屋,砌以石,覆以茅,苫以海帶,僅蔽風雨?!焙2莘渴潜孔镜模鼪]有復雜的結(jié)構(gòu),巖石基座和墻體厚實堅硬,方盒般的石墻棱角分明。海草房又是靈動的,屋頂上蓬松柔軟的海草尖頂,消解了石墻的笨重,引入了輕盈的遐思。
海草房以三合院為主,坐北朝南的正房,東西兩側(cè)的廂房,再加上南墻和門樓。正房和廂房交錯,留出了六面帶尖頂?shù)纳綁ΑI綁ι蠈懼凹歉哒铡薄白蠚鈻|來”等吉祥字樣。墻的石塊形狀不規(guī)則,保留了山石的粗糙質(zhì)地,顏色以黃白灰為主。細看,還有橫向的溝壑,那是石匠留下的雕鑿痕跡。
路過村里的學校,正看到有人維修海草房的屋頂,當?shù)厝朔Q之為“苫房”。在房前的空地上,海草堆成了幾個大草垛。這都是新曬的海草,草葉狹長而又蜷曲。有人從草垛上抱起大團海草,向空中扔去。在靠近屋檐處,有人踩著腳手架,伸手接住了海草,接著再往高處扔。海草團再次飛上了天空,在屋脊上早有人等候,那人探出雙手,將海草抱在胸前,然后鋪在屋頂,不住地拍打。
這些匠人是“苫匠”,掌握著海草房建造的秘密,在漁村很受尊重。據(jù)說早年間,東楮島村有一個手藝極好的苫匠。一開始,他造的海草房遭到人們的嘲笑,因為檐角的海草凌亂不堪,好似披頭散發(fā)。但他拽住屋檐下的海草,就能借力攀爬上房,而海草卻不脫落,足見其手藝之精。
海草經(jīng)過拋擲傳遞,最終鋪在房頂,房頂由橫向的大梁支撐,還有縱向的檁條多根,俗稱“腰桿子”,縱橫交叉為方格,這便構(gòu)成了屋頂?shù)墓羌堋H缓笤侔惭b高粱稈扎成的“笆子”,類似于涼席的結(jié)構(gòu),一邊涂抹黃泥,一邊把笆子按壓到“腰桿子”上。要等笆子晾干,才開始苫草。從屋檐開始往上苫,用黃泥將海草一束一束順次苫上去。苫完一排,再壓上一排,直到屋脊上那一層,就是最頂層,要用白灰和黃泥調(diào)成漿抹平,俗稱“壓脊”。也有的海草房屋脊壓了圓瓦,或者用舊漁網(wǎng)罩頂,網(wǎng)角拴了石頭墜下來。這些操作都是為了防風,只要最頂層穩(wěn)固,下面的一層層海草漸次壓住,就不會被海邊的大風掀掉。
時近正午,修建房頂?shù)墓ぷ鬟€在繼續(xù)??罩写髨F海草飛來飛去,像風中急馳的烏云,遮擋著陽光,我們臉上也隨之忽明忽暗。海草的碎屑散落下來,在風中盤旋,散發(fā)出鹽鹵的咸腥。海草中含有肥厚的膠質(zhì),還有來自海中的鹽鹵,不容易生蟲。隨手抄起一根海草,用打火機點燃,只有些暗淡的煙,卻不起明火,海草的房頂也不易燃燒。防火之外,還要考慮防水。海邊雨雪多,海草房的屋頂通常保持五十度的角度。如此尖銳的角度,能讓雨水迅速瀝出。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海草的好處更加明顯。炎熱的夏季,厚實的海草屋頂難以曬透,到了冬天,海草又能防止室內(nèi)熱氣外泄。再加上半米多厚的石墻的阻隔,室外的寒熱難以傳遞進來,海草房就有了冬暖夏涼的奇效。
屋外正是炎炎烈日,邁過門檻的一刻,立刻有涼氣撲面而來,仿佛由夏日穿越到了仲春時節(jié),剛才受到灼曬的臂膀,也松弛下來。正堂坐北朝南,擺放著方桌和高凳??恐鴸|墻壘起了灶臺,臺面鑲嵌著白瓷磚,上面架著一口大鍋,這是做飯的地方。掀開門簾進到東屋,火炕橫接到房間的東西兩墻,一進門就可以上炕了?;鹂辉悄z東人的床,寒冬時節(jié)的熱炕最讓人留戀。而在夏季,人們轉(zhuǎn)到院中廂房的灶中做飯,這樣火炕就變成了涼炕,再鋪上篾席,躺上去,暑氣頓消。
那一晚,我在海草房里的土炕上沉沉睡去。明月高懸在海草房上。密集的尖頂交錯,向著月亮的一面被照亮。海草的屋頂厚實,包裹著夢境,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上,我從海草房里出來,回身輕輕合上了黑漆院門。這時太陽還沒出來,走在胡同里,望見墻頭的海草正在歡快搖擺,漁村新的一天由此開啟。走到東楮島村外,遠遠聽到海浪跳躍。岸邊有一叢黑色,原來是被潮水裹挾而來的海草,草葉互相纏繞,結(jié)成了球狀。這就是用來修海草房的材料,學名大葉海苔,生長在近海的淺水中,在光照充足的日子里,遠遠能望見它們在水底結(jié)成的巨大暗影。經(jīng)過潮水和大風的共同作用,海草會漂到岸邊。海草一生之中顏色多變,在海里生長時是碧綠色,上岸后變作紫褐色,曬干后又變成灰色。房頂上的海草經(jīng)過多年風吹日曬,又會變作銀白,真是“朝如青絲暮成雪”。
海草房一度被看作是貧困的象征。早在三十多年前,人們舍棄海草,大量翻蓋瓦房,古老的海草房遭到破壞。如今海草房的價值得以被重估,海草房的傳統(tǒng)工藝與藝術(shù)之美,成為人們心之所向。有些海草房已經(jīng)開辟為民宿,昔日的漁民變?yōu)槊袼拗魅?,遠道而來的旅人在這里趕海避暑。古老的海草房巋然不動,卻早已走出了海角一隅。
《 人民日報 》( 2024年08月26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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