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山上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只有推土機閃著燈,把橫躺一地的鋼筋和石頭分開。一聲聲巨響,狠狠地砸碎了袁國強的心。那個夜晚,昔日漂亮的湖景房變成了碎磚爛瓦。這是袁國強記憶中的一個噩夢。
馬德新的房屋也被拆除了,拆除前她剛進行過豪華裝修。
年近八十歲的吳榮芳老人損失更大,因為她買了兩套。
房屋被拆,又沒有得到補償。袁國強、馬德新、吳榮芳等幾位購房人無奈又無助地踏上了漫漫追賠路。行政訴訟被中院、高院裁定不予立案后,他們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了再審申請。
當事人打官司,不是來法院走程序的,而是來解決問題的。收到案件后,最高法立案庭的法官下定決心,盡可能在當下再審審查這個環(huán)節(jié),以最快的速度把糾紛化解掉,把問題給老百姓解決掉。
“那天晚上談到了12點,我感覺張法官、郭法官就一個念頭,就今晚,一定要談下來?!狈ü俚膱?zhí)著,當事人袁國強深深地感受到了。
最高法接到了8個再審申請
買房的事情過去了十年,袁國強仍難以釋懷。
7月21日晚上,他給記者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這個故事里,他與“翠屏湖”一見鐘情。在這個有鄉(xiāng)村味道的地方度過自己的后半生,是他第一眼看到那套湖景房就篤定了的事。
對那套房屋滿心的喜歡,就在他不疾不徐的講述里緩緩地流淌著。
房屋建在山水之間,有田園之美。有人和袁國強一樣,買它用于頤養(yǎng)天年,也有買給孩子結婚用的婚房。買房人多是老年人,付的房款大多是一輩子的積蓄。
好端端的房屋,為什么遭到拆除?
2020年9月,開發(fā)商給袁國強打來電話,說國家有關部門在空中檢查中發(fā)現(xiàn)有些房屋不屬于河北省玉田縣區(qū)域,而屬于天津市薊州區(qū)區(qū)域,認定這些房屋為違章建筑,要拆掉。
當袁國強輾轉趕到現(xiàn)場時,為時已晚,房子都拆完了。
“沒有提前告知,也沒有補償方案,拆除前沒有按法律規(guī)定給我們補償?!痹瑖鴱姟ⅠR德新、吳榮芳認為政府的拆除行為違法,共同聘請了天津德唯律師事務所律師孫剛剛打行政官司。
2020年11月24日,袁國強、馬德新、吳榮芳提起行政訴訟,要求確認玉田縣政府拆除房屋行為違法并賠償損失,形成8個案件(4套被拆房屋共提起4個確認違法案件、4個賠償損失案件。其中袁國強2件、馬德新2件、吳榮芳4件)。一審河北省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當事人沒有證據(jù)證明拆除行為系玉田縣政府作出為由裁定不予立案。二審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以案涉房屋所有權大證仍初始登記在開發(fā)商名下,當事人并沒有辦理產(chǎn)權登記,故與玉田縣政府拆除行為沒有利害關系,維持一審不予立案裁定。
袁國強、馬德新、吳榮芳不服,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法于2022年4月23日立案審查。
最高法為何沒有指令原審法院立案受理
三位買房人一直在期待最高法能夠進入再審,發(fā)出指令原審法院立案受理的裁定?!白屛覀兊陌讣幸粋€開庭的機會。”律師孫剛剛對記者說,他和買房人一樣,也以為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但,他們并沒有等來。
最高法為何沒有進入再審發(fā)出這份裁定?
最高法立案庭張志剛、梁爽、厲文華三位法官和助理郭凱拿到這8個案件后,立即著手進行再審審查。
先把事實理清楚。合議庭在再審審查期間了解到,袁國強、馬德新、吳榮芳等當事人分別于2012年、2013年與開發(fā)商簽訂了商品房買賣合同,支付了購房款,開發(fā)商也向當事人交付了房屋,但因故沒有及時辦理房產(chǎn)證。開發(fā)商銷售涉案房屋時,規(guī)劃施工、商品房銷售許可證等商品房銷售手續(xù)齊全,當事人購買涉案房屋并無過錯。國家主管部門在航拍過程中,檢查發(fā)現(xiàn)涉案房屋越過河北玉田界到了天津薊州,屬于違章建筑,責令限期拆除。2020年9月25日涉案房屋被玉田縣政府拆除。
立案庭召開法官會議對本案進行研究,經(jīng)細致討論,一致認為本案商品房銷售后,所有權大證雖登記在開發(fā)商名下,但事實上的房屋權利人是購房人而非開發(fā)商,玉田縣政府將涉案房屋拆除,對購房人的權利義務明顯產(chǎn)生實際影響,原審法院以購房人與政府拆除行為沒有利害關系為由裁定不予立案錯誤,擬裁定進入再審,指令原審法院立案受理。
但是,即使最高法再審指令原審法院立案受理該8起案件,法律程序會重新啟動,勢必增加當事人訴累,權益也得不到及時保障。在認真貫徹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進一步把主題教育走深走實的當下,辦案中融入能動司法、訴源治理、實質(zhì)性化解矛盾糾紛等理念,應當成為法官的行動自覺。
“我們是最高法院立案庭,進入再審指令原審法院立案受理只能是備而不用的手段,作為最后的底線。”立案庭法官會議研究后認為,原審法院裁定不予立案錯誤,再審審查中發(fā)現(xiàn)法院應當立案受理的,要優(yōu)先選擇通過多元途徑有效化解矛盾糾紛,做深做實訴源治理工作。盡可能通過原審法院和當?shù)卣龉ぷ鳎偈拐鲃蛹m錯,讓當事人以更快的速度、更小的代價、更低的成本,獲得屬于他的公平正義,實現(xiàn)案結事了政通人和。
為何政府不是當事人也納入調(diào)解
法官會議一結束,最高法立案庭黨務廉政專員馬永欣即與河北高院分管院領導交換意見,請河北高院與玉田縣政府就能否主動化解矛盾進行溝通。
這一次的溝通,按下了調(diào)解的啟動鍵。
不過,河北高院找玉田縣政府去調(diào)解,其實有那么一點不太“常規(guī)”。因為這個案件,政府還不是真正的被告。
合議庭審判長張志剛解釋道,這8起案件原審法院裁定不予立案,并沒有通知政府應訴,嚴格說玉田縣政府還不屬于本案當事人。
法官并未囿于政府是否是當事人,而是秉持能動司法的理念,拓展司法職能的通道,擔起落實以人民為中心的責任與擔當。2023年1月5日,最高法立案庭請河北高院、唐山中院參加視頻會議,就如何有效開展化解工作進行了部署和指導。
“請高院、中院拓展司法職能,緊緊依靠黨委領導,溝通協(xié)調(diào)當?shù)卣С郑瑺幦≡谧罡叻ㄔ賹徢?,從源頭上、在訴前化解掉本案糾紛?!币曨l會議上,馬永欣談道,本案當事人購買房屋時開發(fā)商銷售手續(xù)齊全,現(xiàn)在房屋被政府拆除,當務之急是要解決當事人的補償問題,糾紛的實質(zhì)性化解需要當?shù)卣С?,積極采取補救措施,才有希望從實質(zhì)、根源上定分止爭。
4個月后,5月22日,最高法立案庭再次組織河北高院、唐山中院參加視頻協(xié)調(diào)會,這一次協(xié)調(diào)會的目標是督辦進展,細化對雙方的談判方案。
很快,張志剛接到了河北高院立案庭法官的電話,一個好消息傳來:吳榮芳與政府達成和解,她將很快拿到補償款,至此,吳榮芳提起的4起案件已化解??闪硗?起案件,這次沒有談下來。
最后一次調(diào)解為何能談成
“就是頭拱地也要把人民的事辦好”。最高法立案庭的法官計劃到唐山走一趟,親自主持一次調(diào)解。
隨后,郭凱給孫剛剛律師打電話,想把調(diào)解時間定在7月7日。孫剛剛分別與馬德新和袁國強聯(lián)系,得到同意答復。
7月7日中午,袁國強到了唐山中院。他說:“我們沒想到有這么大的陣仗,四級法院都來了法官,快三年了,這是第一次有機會抒發(fā)我們的內(nèi)心感想,他們都認真傾聽我們的聲音?!?/p>
“開到半夜12點,法院的人全部熬到12點,一定要把這個事情促成?!痹瑖鴱娬f,“我們明白了,要是通過訴訟,一輪行政訴訟走下來,不一定對我們最有利?!?/p>
玉田縣政府對這次最高法調(diào)解工作高度重視,專門指派常務副縣長李虹參加。李虹表示,感謝最高法的法官親自過來主持調(diào)解,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政府一定盡最大努力配合,爭取把問題徹底解決掉。
連律師都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調(diào)解竟然談成了。馬德新和袁國強都同意調(diào)解方案。之前,無論是玉田縣政府,還是律師本人,都認為袁國強的工作并不會太好做。
記者問袁國強:“這次您同意調(diào)解了,是不是主要因為在經(jīng)濟上達到了您的預期?”
“為這個賠償?shù)氖虑楦懔诉@么久,我們是內(nèi)心憋著一口氣過不來。最高法院的法官來了,他們肯聽我們說,而且站在中立的立場,講的話客觀在理。金錢并不是我們唯一看重的,我愿意也做一些讓步。”
“解決問題最重要,我們不是為了訴訟而訴訟。我們也知道訴訟這條路很漫長,所以在訴訟之前能夠把問題解決,你們這個新方法是正確的,不用讓老百姓等那么久?!痹瑖鴱娡ㄇ檫_理,他對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理解十分深刻到位,他講道,雙方都要有誠意,只靠一邊不行,雙方積極的話,各退一步,問題可能就解決了。
7月21日這一天,袁國強收到了全部的拆遷補償款,他在大陸的親人身邊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而且事情徹底了結了,心里從沒有過的輕松”。
袁國強說:“身背訴訟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就算我這樣一個在印度工作了15年,在那里打過10年土地官司的人。其實比較了解司法運作的事,但還是感到沉重、壓抑、無助。和我一起打官司的兩位大姐,就更是心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痹瑖鴱娬堄浾咭欢◣退D達對最高法法官的謝意和敬佩,感謝他們真正地為人民辦案,感謝他們讓普通人等到了屬于自己的公平正義。
袁國強說,他出生在臺灣,因為疫情在大陸待了兩年多,經(jīng)歷了一些事。“我對祖國的愛和信心是百分百的?!保ㄓ浾?王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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