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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人物”幫很多人打贏官司 自己案子卻一直沒走通
2021年09月29日 09:19 來源:中國青年報 關燈

  “法治人物”依法找不回安置地?

  10年前,長沙的青年農民張華被評為“2011年度湖南省最具影響力法治人物”,與他一同入選的9人包括副市長、法學院院長、法官、檢察官、法醫(yī)和禁毒志愿者。

  湖南省依法治省領導小組辦公室組織的這項評選,旨在提高公民法律素質,弘揚法治精神。主辦方認為,這位農民在自家面臨拆遷時,能夠通過行政訴訟依法維權,“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政府部門依法行政”。

  “這種在法律框架內尋求問題解決的做法,應該成為現(xiàn)代法治社會化解矛盾紛爭的理性選擇與正確途徑?!敝鬓k方發(fā)布的張華事跡材料里這樣評價。

  10年過去了,張華已經成了一名律師,代理過不少案件,但他自己的維權官司雖然勝訴,卻一直未能執(zhí)行。

  “我堅信法律能伸張正義,自己也考上了律師,幫很多人打贏了行政官司,但自己的案子卻一直沒走通?!彼锌?。

  2005年,長沙開福區(qū)近郊建設的青竹湖高爾夫球場,讓張華等一些村民面臨房屋拆遷。村民對違規(guī)建設高爾夫球場以及拆遷補償不滿,向長沙市規(guī)劃局和湖南省發(fā)改委舉報,多部門對這一違反國務院辦公廳針對高爾夫球場建設“禁令”的行為發(fā)出警告,但收效甚微。

  張華曾在一家電纜附件廠做業(yè)務員,后來回老家結婚,蓋了一棟三層樓房,一樓開商店,樓上開歌廳和旅社。但新房蓋了不到兩年,就要為高爾夫球場讓路了。拆遷補償價格為220元到330元一平方米,張華家的安置條件是12萬元貨幣補償和“劃地建房”安置。他們收到了12萬元,但當時對土地安置并不知情。

  2006年6月,張華家收到了長沙市國土局發(fā)出的“限期騰地決定書”。2007年1月,他家的房屋被強拆,一家人被搬到一個叫鲇魚山的地方,在菜地里臨時搭建的“棚戶”中過渡。

  家里的營生斷了后,他買了電腦,拉了村里的第一根網線,購置了打印機和裝訂機。他還去書店,搬回書名里帶有“行政”“土地”字樣的法律書籍,希望用法律的力量改變家庭的命運。

  張華首先起訴長沙市國土局,認為那份“限期騰地”決定是違法的。他打出“行政訴訟+復議”的系列“組合拳”,幾乎把與拆遷相關的所有職能部門告了個遍,省公安廳、審計廳、建設廳、國土廳、民政廳、發(fā)改委、工商局等等,據統(tǒng)計,他發(fā)起的行政訴訟100多件,行政復議和信息公開申請200多件。

  以這種方式,這位高中學歷的農民把政府部門拉到談判席。

  在當時拆遷矛盾尖銳的情況下,張華的做法引起了各界關注。到2011年,“湖南省最具影響力法治人物”評選時,25名評委中有13人投票給了張華。

  2006年,長沙市國土局在向長沙市開福區(qū)人民法院申請強制拆遷張華家房屋時,明確表示對張華家進行“自拆聯(lián)建”安置。這符合當時的長沙市征地補償安置政策,即長沙市人民政府第60號令,對拆遷戶進行劃地重建安置。

  開福區(qū)青竹湖鎮(zhèn)新源社區(qū)居委會出具的《安置證明》也明確:“接上級政府的指示及居支兩委的決定,安排張華家在新源社區(qū)鲇魚山重建安置地,重建地手續(xù)齊全,開工在即?!?/p>

  2009年9月28日,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向長沙市開福區(qū)政府、長沙市國土資源局、長沙市規(guī)劃管理局三部門發(fā)出一份司法建議書:“我院在審理張華訴長沙市規(guī)劃管理局規(guī)劃行政許可上訴一案中發(fā)現(xiàn),張念文(張華父親)戶的重建安置地至今未予落實……建議政府與國土、規(guī)劃等部門召開聯(lián)席會議,認真研究解決問題,切實保護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

  司法建議書發(fā)出后,石沉大海。

  2010年9月9日,長沙中院行政庭庭長在開福區(qū)法院三樓會議室,主持召開了一次張華家拆遷安置問題的協(xié)調會。參會人員除長沙市、開福區(qū)兩級司法人員,還有長沙市國土資源局、開福區(qū)國土資源分局、青竹湖鎮(zhèn)政府、新源社區(qū)居委會等單位的工作人員。

  會上,張華根據政府當時承諾的“自拆聯(lián)建”安置方式,提出自建安置房。然而,國土部門的答復是,長沙市的征地補償安置政策發(fā)生了變化,2008年,市政府頒布了新的103號令。103號令比之原來的60號令,最大的區(qū)別是從“劃地安置”變成“分房安置”。政府不再給拆遷戶劃地安置建設“有天有地”的房子,而是要求統(tǒng)一購買安置小區(qū)的“指標房”,同時將拆遷戶納入城市社會保障體系,將其由農民身份變?yōu)槭忻瘛?/p>

  張華當場表示拒絕,他要“安置地”,不愿意花錢購房住進“安置小區(qū)”。

  會議協(xié)調無果。

  張華告訴記者,社區(qū)建設的安置小區(qū),實為有法律障礙的小產權房。何況,他是“60號令”實施期間的拆遷戶,政府本應按當時的政策安置他。他們全家都是農民,房屋拆遷后稻田和土地均未征收,不符合成為市民的條件,也不應強制“上樓”。

  張華再次啟動了訴訟。2012年7月,他向湖南高院申請再審起訴長沙市國土局“限期騰地”案,獲得立案。2013年11月,湖南高院指令長沙中院再審。

  2017年8月,長沙中院判決張華勝訴,責令長沙市國土局對張念文(張華父親)戶的“自拆聯(lián)建”安置采取“補救措施”。在這份判決中,法庭支持了張華“自拆聯(lián)建”的安置訴求,否定了2010年市國土局和鎮(zhèn)政府給“安置房”的方案,理由是,此前市國土局已將張華的安置方式明確在“限期騰地決定書”中,且新源社區(qū)在強拆前出具了《安置證明》,進一步確定了張華一家的重建地位置和手續(xù)。

  判決文書中明確了長沙市國土局的責任?!笆袊辆钟?006年9月21日向長沙市開福區(qū)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因涉案房屋被拆除才產生了后續(xù)的安置問題……上訴人自2006年10月13日提起行政訴訟至今,《長沙市征地補償安置條例》及配套的征收政策均已發(fā)生變化,但上訴人與市國土局之間就安置問題的行政爭議并未實質解決……”

  2017年9月,張華的父親因食道癌去世。接替父親戶主身份的張華向法院申請執(zhí)行判決。但2018年5月,開福區(qū)人民法院以“執(zhí)行標的不明確”為由,駁回了張華的執(zhí)行申請。隨后他多方申訴反映,均無結果。

  張華郁悶至極,打了十幾年官司,好不容易勝訴,到頭來卻因無法執(zhí)行而回到原點?!叭绻麍?zhí)行標的不明確,那上級法院為何要下達一個這樣的判決?到底是誰的問題?”

  他再次起訴了長沙市政府、開福區(qū)政府、長沙市自然資源和規(guī)劃局(國土局、規(guī)劃局合并而成)等,要求政府部門落實“騰地決定書”中讓他在鲇魚山重建安置地建造安置房的承諾。

  這些政府部門應訴答辯中強調,原告戶的安置主體應為原告戶所在的集體經濟組織,即新源社區(qū)居民委員會。

  被告,變成了新源社區(qū)居委會。

  庭審中,新源社區(qū)居委會辯稱,“張華戶已安置”——在安置小區(qū)為他們留了360平方米的住房指標。

  2021年4月8日,長沙中院再次作出判決,責令新源社區(qū)居委會對張華一家采取自拆聯(lián)建方式予以安置。

  判決指出,60號令時的拆遷政策,已經為張華這樣的被征拆戶留出了生產、生活用地,且當時國土部門和社區(qū)也對張華作出了劃地安置承諾,所以,不管現(xiàn)在政策如何,安置方式都應當是“自拆聯(lián)建”。

  這意味著,社區(qū)應該給張華劃一塊“安置地”,而不是分“安置房”。

  截至記者發(fā)稿,最新的這份判決書仍停在紙面上。

  9月17日,新源社區(qū)書記周正偉表示,他看到了判決書,但是履行判決一事,需要請示上級相關領導,以及召開居民代表大會。

  對于此前強拆張華家房屋時,社區(qū)曾出具《安置證明》表示要劃地重建安置,社區(qū)副書記周樹松對記者表示,“那是上一屆居委會出具的。”

  “我們落實了長沙市中級法院的判決,請他搬進小區(qū)的安置房?!?月18日,青竹湖街道分管城建的副主任余彬組織街道辦、司法所相關人員和新源社區(qū)相關干部接受記者采訪,多部門人員表示,如今的拆遷安置政策已變,如果社區(qū)給張華劃地安置,可能會影響到社區(qū)和諧——此前,有的和張華一樣在60號令時期的拆遷戶,已以“安置房”方式進行了安置。

  長沙市開福區(qū)征地服務中心主任曹希告訴記者:“對當時的拆遷戶,就應當按當時的政策執(zhí)行安置補償。60號令拆遷時,政府已經給當?shù)夭疬w農戶留下了兩安用地(生產、生活用地),不存在沒有土地安置的問題?!?/p>

  據曹希介紹,60號令之前的拆遷安置問題,由國土部門負責。

  今年9月6日,張華去了湖南省政府行政復議辦公室。由于擔心長沙中院的判決在區(qū)里無法得到執(zhí)行,他決定向更高一級的行政部門求助。收到張華復議材料的工作人員對他表示同情,他們表示,將擇期協(xié)調相關部門商議如何處理。

  讓張華感慨的是,這些年,他作為法律從業(yè)者,經手過很多征地拆遷類案件,多有勝例。辦案地域拓展到長沙周邊的湘潭、株洲、岳陽等地,甚至有法官、拆遷辦主任找他代理案件。但他自己面對的仍是淪為空文的法院判決書,和一塊沒有確權的土地上的臨時棚屋。

  打了百場官司,贏了一紙文書。在一份給法院的書面材料中,他這樣形容自己:“行政訴訟100余件,四分之一的人生在打官司,但拆遷補償安置問題至今沒有得到解決……”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洪克非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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