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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柳云的畫室很小，就在北京北三環(huán)中路南側(cè)一棟寫字樓的衛(wèi)生間旁邊。所謂“畫室”，其實是一個面積只有兩平方米多的儲物間。

　　王柳云的保潔面積很大，整個寫字樓的十五層和十七層，地板、桌椅、窗戶、衛(wèi)生間，都是她的職責(zé)范圍?！昂芏嗳艘婚_完會，杯子、椅子、桌子要清理，還有窗子全部要擦干凈”，她形容自己的工作量“三四個人都干不完”，但她看中了這份工作留給她的一隅，隨便找個角落就可以寫字畫畫。

　　“清潔工畫家”，雖然這樣的身份反差能讓人們更快地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捕捉到王柳云，為她的畫作帶來可觀的銷量，但王柳云并不喜歡這個稱呼。有人問起，她會說自己是“大柳鎮(zhèn)方澤林飯店的行政主廚”，“大柳鎮(zhèn)”的“柳”是“王柳云” 的“柳”，“方澤林”則出自丈夫的名字“林方澤”，地名和飯店名都是玩笑，她借此表明，自己不過是個家庭主婦。

　　王柳云來自湖南新化。對來自農(nóng)村的她，畫畫是個相當(dāng)奢侈的想法。在工廠里打工時，冒出一句孔子、莊子的話，王柳云立刻就能聽到“話說得這么漂亮”的挖苦。正因為此，后來到了北京，她的第一感覺是“寬容”。城市大了，你是掃廁所的，沒關(guān)系；你是畫家，也沒關(guān)系，“畫家，北京多了去了”。

　　從湖南到浙江，打工的路走得曲折。因為和身邊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王柳云總往遠處看。2017年，她想起之前看的電視紀錄片里說，福建屏南的雙溪鎮(zhèn)，有人免費教畫畫，一位零基礎(chǔ)的老人就在那里畫出了一盞馬燈。那時的王柳云靠著打工還清了建房子的欠債，女兒也已經(jīng)參加工作。她覺得，要是自己也能畫個馬燈，那就太好了。

　　到了雙溪鎮(zhèn)教畫畫的機構(gòu)，王柳云見到了那盞只剩下一綹燈芯和一個底座的馬燈。第一次下筆，她心說“天吶，這不容易呀”，退堂鼓敲得咚咚響。工作人員鼓勵她“能想象個什么，就畫個什么”，王柳云于是想起小時候家里的豆燈，中間有點亮，四周有一點昏暗，再外面是更淡的顏色。一頓涂抹后，光圈出來了，緊接著燈座底下更暗的一塊出來了……再轉(zhuǎn)過來的工作人員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太好了，非常好！像夢幻一樣！”

　　王柳云當(dāng)場決定，明天不回去了，就這么畫下去。

　　在此前的生活里，王柳云很少聽到這樣直白的夸贊。她的父親有先天殘疾，又生了五個女兒，在那時的農(nóng)村，這樣的家庭幾乎是“完美”的欺凌對象。作為這個家里最小的孩子，王柳云從沒有過一盞屬于自己的“馬燈”。

　　“村里面的小孩嫌棄我嫌棄得要死，我跑又跑不過他們，打又打不過他們，我就老是睡到草地里去，去跟那些石頭、那些草去玩?！睂ν趿苼碚f，孤獨是具體的，孤獨是一陣風(fēng)吹來后一只小蟲的去處，是地上一片葉子旋轉(zhuǎn)的方向。她很快又說，孤獨有什么要緊呢？天也是孤獨的，地也是孤獨的。

　　一支畫筆，一盒顏料，一張畫布，這幾乎是雙溪鎮(zhèn)能提供給王柳云的全部。那段時間，她走街串巷，畫山，畫水，畫民居，也“畫”心。憑著一種隱約的天賦和純天然的熱愛，大概過了三個月，王柳云已經(jīng)能大批量地賣畫。

　　受經(jīng)濟條件限制，王柳云沒讀完高中就回到村里種田。在一段不幸的婚姻里，前夫車禍身亡，她帶著女兒輾轉(zhuǎn)多地打工。2002年在浙江臺州務(wù)工時，她和老林重新組建了家庭。

　　王柳云離家到雙溪鎮(zhèn)畫畫的決定一度讓老林非常不安，因為別人說“你老婆把你扔了”，老林為此專程出門尋妻。王柳云告訴他，自己肯定要學(xué)好了才回家。到自己畫的畫能賣錢的時候，王柳云拿出四萬塊，給家里買了一輛車，好讓老林有東西可顯擺。

　　都說水難畫，王柳云也這么覺得。但別人都說王柳云的水畫得好，她的水就畫得越發(fā)好，——她說自己畫畫就是這樣被“夸”出來、被反著教會的。2017年底，王柳云離開了雙溪鎮(zhèn)，在畫友的鼓勵下，她又到深圳大芬村學(xué)畫。靠著四處偷師，和女兒買來的一本《世界風(fēng)景名畫鑒賞》油畫書，王柳云摸著了門道。

　　畫到后來，有一天，王柳云突然發(fā)現(xiàn)，原先很崇拜的老師，畫出來的畫也有瑕疵。再后來，她還發(fā)現(xiàn)，油畫書上一些作品的風(fēng)格，她不再那么喜歡了。

　　王柳云畫的是生命和生命力。畫樹根和樹干，那就一定要有苔蘚；畫爛成一堆的樹葉，旁邊也會有螞蟻、蟲子，上面也會長著草開著花。

　　“我喜歡畫那種開闊的，讓人看一眼就覺得‘我能夠走向遠方’的東西。”王柳云這樣總結(jié)自己的喜好，“在我所有的畫里面，我都必須有出路。”

　　2020年春天，54歲的王柳云來到北京打工。早6點到晚7點是她的工作時間。其中，有一段午休，和一個逼仄卻無人打擾的儲物間。原本為賣畫開設(shè)的微博，王柳云斷斷續(xù)續(xù)地在上面留下了很多文字，她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更好一些，能和她的畫一樣，“讓別人感到一種向上的力量”。

　　光景長了，那些留在微博上的文字，竟摞成了書。一本書名叫《青芥人生》，另一本叫《走過一座?！?。

　　那是一座什么海？王柳云笑說，是一座死海！

　　“我從這一座死海好不容易走過去，前面還是一座死海，我走過無數(shù)的死海以后，我對別人輕輕地說，我走過一座海，我還寫了一本書！”王柳云說這些話的時候，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多年前在山林小澗邊見到一棵野蘭，它在那里香了半片山林。掏回來種在盆里，它第二年仍開過花，香了一屋子?！边@是前不久，王柳云寫下的一段話。

　　衛(wèi)生間一旁的儲物間里，擠滿了王柳云的畫作：河邊的野鴨，雷電亮起的剎那，還有富春山的冬和夏。40乘60厘米的畫布上，那些樹木，那些花草，香了滿世界。

　　監(jiān)制丨高巖

　　策劃丨沈靜文 章成霞 馮會玲

　　記者丨肖源 劉悅 馬靖宇

　　視頻導(dǎo)演丨苗明媚

　　視頻拍攝丨李向偉 李力

　　視頻剪輯丨曲建鵬

　　新媒體編輯丨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