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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鑒京劇唱詞 翻譯史詩名著(譯者·書)
2023年02月21日 05:07 來源:人民日報 關燈

《神曲》:王軍譯;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

《瘋狂的羅蘭》:王軍譯;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

中國和意大利是東西方文明的杰出代表,都為人類文明發(fā)展史做出了卓越貢獻。習近平主席2019年在意大利《晚郵報》發(fā)表的署名文章中寫道:“作為古羅馬文明的發(fā)源地和文藝復興的搖籃,意大利雄壯華美的歷史古跡、文學藝術巨匠的恢宏杰作在中國廣為人知?!?/p>

起源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涌現(xiàn)出一大批文學家、思想家和藝術家,創(chuàng)作出許多輝煌燦爛的藝術成果。如果說,但丁以他的宇宙之書《神曲》宣告了歐洲中世紀文化的終結(jié),彼特拉克以反映他內(nèi)心情感與理性沖突的《歌集》代表了新舊時代之間的過渡橋梁,薄伽丘以他被稱作“人曲”的《十日談》率先跨入人類近現(xiàn)代社會,那么,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詩人之一盧多維科·阿里奧斯托則以《瘋狂的羅蘭》深刻體現(xiàn)了其時豐富的人文主義思想。2017年12月,我翻譯的《瘋狂的羅蘭》中譯本出版。

探索以詩譯詩,呈現(xiàn)深刻意境

《瘋狂的羅蘭》是一部篇幅浩瀚的騎士史詩,采用八行十一音節(jié)詩體寫成。這部傳奇故事由多個冒險故事交織而成,包含神話、寓言、鄉(xiāng)野奇談等多種元素。全詩共4842節(jié)、38736行,詩句數(shù)量約10倍于法國著名騎士史詩《羅蘭之歌》,近3倍于意大利不朽長詩《神曲》。在這部“中世紀騎士文學的百科全書”中,阿里奧斯托大力宣揚愛情力量和塵世幸福,贊美對大千世界的探索精神,歌頌人類創(chuàng)建豐功偉績的英雄氣概。《瘋狂的羅蘭》不僅是歐洲古典文化的結(jié)晶,也有著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敘事手法的最初表現(xiàn),被譽為文藝復興鼎盛時期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初次與《瘋狂的羅蘭》謀面已經(jīng)是40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正在意大利羅馬智慧大學文學院進修。雖然尚不能完全理解這部重要作品,閱讀時似懂非懂,但它所講述的精彩故事和展現(xiàn)的優(yōu)美意境已經(jīng)深深吸引了我,也激勵著我在此后的翻譯歲月里不斷研習、精進,以文學譯著架起“心橋”。

縱觀外國史詩的漢語翻譯,通常有這樣幾種方法:譯成散文體、譯成自由詩體或者譯成格律詩體??紤]到詩歌語言與散文語言不同,詩歌語言一般點到為止,給讀者留有較大的想象空間,我主張以詩歌形式翻譯詩歌,讓讀者也能體會到原文的藝術形式之美。如果原文是現(xiàn)代的自由體詩歌,我們便可用自由體詩歌形式進行翻譯;如果原文是傳統(tǒng)的格律詩,譯文就應當符合格律詩對節(jié)奏和韻腳的要求。

確定用格律詩體翻譯《瘋狂的羅蘭》后,接著就要選定較合適的格律。我曾嘗試模仿各種格律詩句,但是因字數(shù)不同,簡單套用五言、七言詩又常常難以完全表達十一音節(jié)詩句的一些內(nèi)容和含義。令我茅塞頓開的是京劇《洪洋洞》中的一段唱詞:“嘆楊家投宋主心血用盡,真可嘆焦孟將命喪番營。宗保兒攙為父軟榻靠枕,怕只怕熬不過尺寸光陰。”

戲曲唱詞是以敘事為主的韻律文,與西方史詩相符合。京劇中有一種格律嚴謹?shù)某~為十字一句,讀起來合轍押韻、朗朗上口,一般采用3+3+4的節(jié)奏,與十一音節(jié)詩句相近。漢語的每一個字為一個音節(jié),重音一般落在詞語的最后一個字上。而十一音節(jié)詩一樣也落在第十個音節(jié)(即關鍵重音節(jié))上。考慮到上述情況,我決定以京劇十字句唱詞為參照,翻譯《瘋狂的羅蘭》。例如,“野林中急奔逃躲避兇手,魂未定心恐慌嚇破肝膽:一次次荊棘叢刮蹭肌膚,皆疑惑被惡豹撕成碎片。”

每當我譯完一章,總要請我的家人、同事和學生對譯文提出意見,看到他們誦讀時顯露出微笑和愉快之色,我心中暗暗高興,知道這種詩歌的翻譯形式是可以接受的。2018年,《瘋狂的羅蘭》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和意大利國家文學作品譯者獎。魯迅文學獎評審委員會評價此書譯法是“一次以詩譯詩的有益嘗試”,意大利文化部評審委員會評價“這一選擇是智慧和勇敢的,譯文是具有極高價值的”。中意兩國專家的認可鼓舞了我,促使我又陸續(xù)完成彼特拉克《歌集》和但丁《神曲》的翻譯工作。《神曲》和《歌集》中的十四行詩都是由十一音節(jié)詩句組成,因而,翻譯時我仍采用了十字句的形式。

撥動讀者心弦,促進文化交流

近代翻譯家嚴復曾有過這樣的感嘆:“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翻譯一個詞語或名字,需要10天乃至一個月的思慮。翻譯外語詩歌的難處在于,除了要找到合適的格律、保留原作中的音樂感,更要譯出字里行間的深意,準確呈現(xiàn)原文作者的思想和情感。

我翻譯的《瘋狂的羅蘭》以這兩行詩句開頭:“我歌頌兒女情、美人、騎士,彬彬禮、神武功、甲胄槍劍。”“甲胄槍劍”一詞,意大利語原文為“arma”。倘若按照辭典釋義譯為“武器”,詩句不僅喪失了節(jié)奏和韻腳所應體現(xiàn)出的音樂感,也不具有形象語言的帶入力?!拔淦鳌笔且环N示意極其廣泛的中文詞匯,也可以指現(xiàn)代的飛機、大炮甚至原子彈;而“甲胄槍劍”則專指騎士的武器,可以把讀者帶進刀光劍影的中世紀戰(zhàn)場和比武場。

在我看來,好的詩句擁有造景的力量。比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所呈現(xiàn)的畫面,瞬間就能把讀者帶入登高望遠的環(huán)境之中。中國詩歌如此,外國詩歌亦如此。翻譯時,譯者要努力譯出原文的意境,賦予原詩句所具有的靈魂。

《瘋狂的羅蘭》的譯介,正是這樣數(shù)年如一日潛心摸索、反復打磨的過程。10多年前,當我下定決心正式開始這部書的翻譯時,每天工作10余小時,可以說是廢寢忘食。要深入理解500多年前的意大利詩歌語言并不容易,還需顧及譯文的準確、優(yōu)美及詩句的字數(shù)、節(jié)奏和韻腳,因此翻譯工作起初進展緩慢,每天只能翻譯兩三節(jié);后來就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著迷,每天可以翻譯10余節(jié),最多一天甚至翻譯了20節(jié)。2017年底,譯作最終面世,沉甸甸的書冊,共有1953頁。

翻譯這部作品期間,我曾應邀赴意大利那不勒斯東方大學和羅馬智慧大學講學。除了向當?shù)貛熒榻B翻譯《瘋狂的羅蘭》的情況,我還在課堂上對比了中意詩歌的韻律特點,講解了中國經(jīng)典文論《文心雕龍》所闡述的“情動而辭發(fā)”方可寫出動人詩句的基本道理,并用大量例子說明詩歌語言應具有畫面感和帶入力。臺下的師生聽得津津有味,提問不止。這令我想起我的中國學生,當我講解意大利文學時,他們的眼睛里也同樣閃著求知的光彩。

文學是深入人心的藝術,它可以撥動人的心弦。意大利文學作品能令中國讀者激動,中國文學作品亦能打動意大利讀者。當中意讀者的心弦被對方文學撥動,進而產(chǎn)生情感時,必定會使兩國人民的心靠得更近。數(shù)十年來,通過文學翻譯,我雖然為構(gòu)筑連接兩國友誼的橋梁做了一點貢獻,卻實在微不足道??上驳氖?,我的許多學生已是出色的后起之秀,為中意兩國的文化交流交往添磚加瓦,這是令我最感欣慰的事情了。

      

王軍,1952年生。北京外國語大學意大利語言、文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意大利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出版有《意大利文學史——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文化簡史》等學術專著,《瘋狂的羅蘭》《神曲》《歌集》等文學與藝術理論譯著10余部。2012年獲意大利共和國總統(tǒng)授予的“意大利之星騎士勛章”,2018年以譯著《瘋狂的羅蘭》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同年獲意大利國家文學作品譯者獎,2022年被中國翻譯協(xié)會評為“資深翻譯家”。

《 人民日報 》( 2023年02月21日 1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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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方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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